张爱玲说,童年的一天一天,温暖而迟缓,正想老棉鞋里面,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。于我而言,若要用段话来形容我的童年,思来想去,这五色斑斓的记忆如同旋转的万花筒,色泽在双眸里沉浮,着实不知如何描述恰当。但若要用一个地方来形容我的童年,我愿冠之以我的故乡。
故乡,故人之乡。这里是无数朴实纯真的生命降临的起点,也是每时每刻他乡游子漂泊时祈盼的归途。它不大,开着车逛完整个县城也才不到一个小时;但又很大,大到可以承载我六千五百多天细碎琐屑般的记忆。然而这个记录我童年欢笑与难过的地方,曾几何时也让我怀疑过。它满满当当地继承着每一个暂停谱写的故事,又转身张开双臂拥抱新的面孔,就好像从未怀旧一样。
因此,在最初离开故乡的日子里,我从不寂寞。我在异乡的灯火阑珊里,看着楼下的欢声笑语,独自咀嚼记忆。我家在城边上,每个放假的清晨,我伴着窗外的鸟鸣醒来,视线逐渐被湛蓝的天空充溢,我耷拉着拖鞋,啃着妈妈买回的包子,就去楼下转悠,看看奶奶的菜园子怎么样,跟几个邻里阿姨打声招呼。时而云里滴溅起雨,世界顿时灰蒙蒙的,像褪色的田园乡村画,微风夹杂几分寒意,自遥远的山外袭来,我就持一把小伞,站在马路边的樟树下,看穿梭的车辆拖曳水花,听树叶落泪的声音。时间便如此安静下来,乌云不再行走,虫鸟不再歌唱,背后不再传来母亲叫孩子吃饭的呼唤,一切凝固在这场晶莹剔透的琥珀里,只有我的目光行至漫山遍野,遗世独立。
山地的天总是很高很高,天气好的傍晚会有粉色的晚霞从边缘爬起来,然后慢慢浸没在黑暗里,无处寻觅踪影。儿时我总爱朝天空伸出手去,疑心能把它一把抓进手心里。大了些总算有了自知之明,转而又爱上跟天空对视。小孩子的思绪在屋檐和树枝遮蔽的范围里肆意遨游,天马行空描绘着云层之上的场景。
天上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吗?孙悟空看守的蟠桃园在哪里?嫦娥住在月宫里和玉兔天天吃月饼吗?
有时,我的注意力也会被玩耍吸引去。这似乎是独属于小孩子的能力,不需要任何讨好的语言,甚至不需要关于友谊的约定,玩着玩着,如同太阳总从东方升起,月亮总是紧随其后一样,自然而然三个人的小团体便会壮大至七八个。那时我们没有电子设备,生活总是平淡如水,时针分针很快就被打发了。我们爱玩捉迷藏,丢手绢和木头人。捉迷藏前,先要选出谁当“鬼”,被选中的要在原地闭眼睛转三圈,数到二十才能去捉人。我很害怕做捉人的那个,幸好印象里的我比较幸运。而小孩子的友谊比一加一还要简单。往往你和谁躲在一起,很快便能聊起天来。小孩子的心灵又是如此纯洁,即使你不认识他,你不会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;谁被捉住了,即使大家都不认识他,他也能继续跟你们玩下去。我们有几个住在一起的小孩,每天总是一到点就不约而同下楼来,哪怕还没吃饭,作业还没写完。待在院子里乘凉的奶奶这时总要念叨句“莫跌跟头啦”,看着我们毫发无损跑远了才安心摇起蒲扇。
还有跳皮筋,过家家,不需要约定俗成,只要想到什么,我们就玩什么。有时,甚至有孩子自创游戏,我也曾发明过一个,但记忆久远,终究难以寻觅。对于解散的时间,我们也是不需要规定的,只要有的父母开始在窗户口叫自家孩子名字,那严厉的声音飘荡到那家孩子耳朵里,众人面面相觑,就知道大家都该回家吃饭或者洗澡了。偶尔会有带着小孩出来采办的大人,要去买东西了,就把小孩往这儿一放。不过一会儿,回来便能在嬉闹的人群里揪出一个人影来。
在这些临时搭建的游戏队列里,我们这些住在这里的,便是“东家”。我们常常热热闹闹迎进来一个,转眼间另一个不知何时就跟母亲离开了,彼此间却不需要道什么“再见”“下次再一次玩”之类的客套话,毕竟小小一座城,兴许隔几天又能碰到。可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,山高水远,斗转星移,不知不觉间在视线外溜走的那一副副面孔,可能此生诀别,无法再度重逢。
长大后,我便离开这座小城。我一路向东,列车行驶过一座座小山,一片片池塘,熟悉的景色变得陌生,终于,那片蓝天变得触手可及起来,我的回忆却开始模糊不清。我看着窗外飞驰的树木,看着陌生的房屋和平坦的大地,忽然生出莫名的恐慌与不适来。那是被拔根而起的失重感,是与故乡脱节的悲伤,是不得不面对成长的畏惧。这份灰暗,一直伴随着在外漂泊不定的我,以及每一个远离故乡的人。
蒲公英在跨越千山万水后是否会留恋故土的温暖呢?我不知道,我仅仅能把握的证据,是用故乡的绝情麻痹自己的那一个接一个夜晚。它是冷漠的母亲,狠心将与孩子联结的脐带割断。它不留给我什么,除了失焦的记忆,风蚀的声音,我一无所谓。
直到第一个节假日,坐上列车回来的我,看着同样陌生的景色,看着逐渐突起的高山,一股久违的蒲公英寻回故土的温暖油然而生,心底的记忆生根发芽,深深扎进脚底下这片土地里。
我站在熟悉的家门前,呼吸着熟悉的空气,感受熟悉的拥抱。我忽然明白了这片故土面对自己的孩子离开时的背影,那份难以理清的心情。它希冀孩子的成长与独立,也难过孩子扑闪丰满的羽翼而去。于是它沉默着,化为一座座群山,一条条河流,不言不语,送一腔祝福,目送我们离开。
人们说,要经历多少次离开,才能理解故乡的含义。而我们知道,不管你离开多少次,故乡和记忆,它们始终都在这里。
作者:胡炜铭
作者简介:拾疏,2004年出生于湖北,目前就读武汉生物工程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。曾获得第十八届全国大学生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,曾在《雷雨文学》《武汉文学》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、散文若干。